与元九书

与元九书朗读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

  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浊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圣贤下至愚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足诫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用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剚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浸微矣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知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

  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即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落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屯穷理固然也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屯剥至死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迨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动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百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为《元白往还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太息矣

  仆常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况他人乎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铨次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

  居易自叙如此文士以为信然

译文

  月日,白居易,微之足下:自从足下被贬到江陵府到现在,你赠送和酬答我的诗已近一百首了。每逢寄诗来,你还不辞辛苦,有时作序,有时写信,都冠在卷头。这都是用来阐述古今诗歌的意义,并且说明自己做文章的缘由和年月的先后的。我既然接受了你的诗,又理解了你这番意图,也就常常想要回答来信,概略地谈谈诗歌的基本道理,并陈述自己做文章的意图,总起来写一封信,送到足下面前。但是,几年以来,为事故拖累,很少空睱。偶然有了空闲,有时想做这件事,又想到我所说的并没有超出足下的见解,所以有好几次都是铺开信纸又做罢了的。最终没能实现过去的心愿,直到如今。现在被贬调到浔阳任职,除去起居饮食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于是就浏览你到通州去时留下的二十六轴新旧文章,开卷阅读领会其中的含意,真好象和你会面谈心一样。我长时蓄积于内心的想法,便想一吐为快,恍恍惚惚感觉你还在面前,竟忘记了你是在遥远的通州。从而,我的郁积不平的感情想要有所发泄,于是就回忆起从前的心愿,勉力地写了这封信。希望足下为我用心看一看,是很以为荣幸的。

  所谓文,起源真是太久远了。三才都有自己的文:上天的文,以三光为首;大地的文,以五材为首;人间的文,以六经为首。就拿六经来说,《诗经》又是为首的。为什么呢?因为圣人就是用诗感化人心,而使天下和平的。能够感化人心的事物,没有比情先的,没有比言早的,没有比声近的,没有比义深的。所谓诗,就是以情为根,以诗为苗,以声为花,以义为实的。上自圣贤,下至愚人,微小如豚鱼,幽隐如鬼神,种类有别而气质相同,形体各异而感情一致。接受声音的刺激而不产生反响,接触到情感的影响而内心不感应,这样的事是没有的。圣人懂得这个道理,就根据言语的状况,把它纳入六义,按照声音的形态,把它鎔入五音,使之合于规范。

  五音有规律,六义有类分。韵律协调言语就通顺,语言顺畅声音就容易动人。类分明确情感就得以表现,情感得以表现就容易感人。这样一来,其中就包含着博大精深的道理,贯串着隐密细微的事物。天子和平民就以上下沟通,天地之气就能彼此相交,人们的忧乐相同,人人的心意也就达到和乐。三皇五帝所以按正确的道理去办事,垂衣拱手就把国家治理很好,原因就在于掌握了诗的义和音,把这作为主要权衡;也辩明了诗的义和言,把这作为主要的法宝。因此,听到“元首明,股肱良”这样的歌,就知道虞舜时代治道昌明。听到五子洛汭这样的歌,就知道夏太康的政事已经荒废。用诗讽谕的人没有罪过,听到这种讽喻的人可以作为戒鉴。实行讽谕的和听到这到讽谕的各尽自己的心力。

  到了东周衰落秦国兴起的时候,采诗之官就废除了。天子不以采诗观风的办法补救并考察政事的缺失,平民也不以诗歌宣泄疏导自己的感情。于是颂扬成绩的风气兴起来,补救政事缺失的道理遭到破坏。这时候,六义就不完整了。国风演变为楚辞、五言诗开始于苏武、李陵。苏武、李陵、屈原遭遇都不好,他们都切合自己的情志,抒发感慨而写成诗文。因此,“携手上河梁”之类的诗句,仅止于表达离别的伤感,“行吟泽畔”这样的吟咏最终也只归于怨愤的思绪。诗中所表达的尽是彷徨难舍,抑郁愁苦,没有写到别的内容。但是距离《诗经》还相去不远,六义的大概还保存着。因此,描写离别就以双凫一雁起兴,讽咏君子小人就用香草恶鸟打比方。虽然六义不完全,还能得到国风传统的十分之二三。这时候,六义就缺欠了。晋宋以来,得到国风传统的大概就罕见了。如谢康乐诗的深奥博大,但是多耽溺于山水。如陶渊明诗的超拨古朴,但是又多放情于田园。江淹、鲍照之辈,又比这些诗还要偏狭。象梁鸿所写的《五噫歌》那样的例子,连百分之一二也没有。这时候,六义就逐渐微弱,走向衰落了。到了梁、陈中间,大都不过是玩弄风雪、花草而已。唉,风雪花草这类事物,《三百篇》中难道就割弃了吗?这只是看运用如何罢了。比如“北风其凉”,就是借风以讽刺威虐的,“雨雪霏霏”,就是借怜悯征役的,“棠棣之华”是有感于花而讽谕兄弟之道的,“采采苢”,是赞美车前草而祝贺妇人有子的。这都是以风雪花草起兴,而表现的意义则在于刺威虐、愍征役、讽兄弟、乐有子的。与此相反怎么可以呢?这样,“余霞散成,澄江静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这类篇章,辞确实华丽,我不知道它所讽谕的究竟是什么。因此,我说这些诗仅仅是玩弄风雪花草罢了。这时候,六义就完全消失了。

  大唐已经兴盛两百年了,其间的诗人不可胜数。值得一提的,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还有诗中的豪杰,世人把他们并称称为“李杜”。李白的作品,才华出群,不同凡响,普通人没办法与之相比!但是,探索其中的六义,在十首之中连一首也不具备。杜甫的作品最多,可以流传下来的有一千多首。至于贯通古今,格律运用纯熟,做到了尽善尽美,又超过了李白。但是举出《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这样的篇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诗句,也不过三四十首。杜甫尚且如此,何况不如杜甫的呢? 我经常对诗道的破坏感到痛心,恍恍惚惚地就激愤起来,有时正在吃饭就吃不下去了,夜里睡不着觉。我没有估量自己才力的不足,就想的马诗道恢复起来。唉!事竟与愿违,又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尽的,但是还不能不向您粗略地陈述一番。

  我出生六七个月的时候,乳母抱着我在书屏下边玩,有人指着无字之字教给我。我虽然嘴上说不出来,但是心里已经默默地记住了。后来有人拿这两个字问我,即使试验十次百次,我都能准确地指出来。那么我是生来就与文字有缘了。到五六岁,就学习做诗,九岁通晓声韵,十五六岁开始知道考中进士的荣耀,就刻苦读书、二十岁以来,白天学习做赋,夜里刻苦读书,间或也学习做诗,没有空闲时间睡眠休息。甚至于嘴和舌头都生疮,手和肘都磨成茧。眸子里面总是一晃一晃的,好象飞着挂着珠,动不动就以万计。这大概是刻苦学习奋力做诗造成的,自己感到很悲哀。

  因家庭贫困而又多事故,直到二十七岁我才应进士试。考中以后,虽然专心于分科考试,还是没有停止做诗。到了做校书郎的时候,诗作足有三四百首。有时拿出来让足下这样的朋友们看。大家一见都说写得工巧,其实我并没有达到诗作者的水平。自从到朝廷作官以来,年龄渐长,经历的事情也渐多,每逢与人谈话,多询问时政,每逢读书史,多探求治理国家的道理。这才知道文章应该为时事而著作,诗歌应该为现实而创作。这时候,皇帝刚刚继位,政府之中有正直的人士,屡次下诏书,调查人民的疾苦。

  我正是在这时升做翰林学士,又做左拾遗的官,亲手领取写谏章的用纸,除写奏章直接向皇帝陈述意见之外,有可以解救人民疾苦,弥补时政的缺失,而又难于直接说明的事项,就写成诗歌,慢慢地让皇帝知道。首先是用来开阔皇帝的见闻,对他考虑和处理国家大事有所帮助。其次是报答皇帝的恩情奖励,尽到谏官的职责。最后是实现个人平生振兴诗道的心愿。没有想到,心愿没有实现而悔恨已经产,诗歌没有闻于上,而诽谤却已经形成了。

  我还要请你允许我把这件事彻底地说说。凡是听到我的《贺雨诗》,众人就一起喧嚷起来,已经认为不合适了。听到我的《哭孔戡诗》,众人就面呈怒色,都不高兴了。听到《秦中吟》,有权势的显贵和近臣都相视变色。听到我的乐游园寄足下诗,执政者就扼腕痛恨。听到我的《宿紫阁村诗》,掌握军权的人就切齿痛恨。大都这样,不能全都举出了。与我没有交谊的人说我是沽名钓誉,恶意攻击,嘲笑诽谤。假使是与我有交谊的,就以牛僧孺揭露时政而被斥逐的教训警戒我,甚而我的兄弟妻子都认为我是错的。那认为我没错的,整个世上也不过二三个人。有一个邓鲂,看见我的诗就高兴,不久他就死了。还有一个唐衢,读了我的诗就哭泣,不久唐衢也死去了。另外就是你的情况了,而你十年来又困顿到这步田地。唉!难道六义四始的传统,上天就要破坏它而不能支持了吗?还是我不知道上天的意愿就是不让人民疾苦闻于皇帝呢?要不然的话,为什么有志于做诗的人不顺利到这样严重的地步呢? 但是,我自己也思量过,我只不过是关东一个普通人罢了。除去读书作文之外,其它事是胡胡涂涂一无所知,甚至连书法、绘画、弈棋、博戏那样可以与众人交换联欢的事,我都一无通晓。就是说,我的愚笨是可想而知了。当初应进士试的时候,朝廷里面连一个疏远的亲戚也没有,达官之中连一个曾有过一面之识的朋友也没有。争取功名我不善于奔走趋附。科举考试我也没有可靠的凭借。但是,十年之间我却三次中第,名声为众人所知,足迹达到侍从之官。在朝廷之外与贤俊之士相交结,在朝廷之中就服侍皇帝。开始我是由于文章知名的,最后又由于文章获罪,那也是应该的。

  最近,又听亲戚朋友们私下说:礼部、吏部举行赞扬人才的考试,多用我应试的赋和判词做为标准。其余诗句,也经常在人们的口上流传。我感到很惭愧,也不相信这件事。到第二次来长安的时候,又听说有个军使高霞寓,要聘娶一个歌妓。歌妓大夸其口说:“我能唱白学士的《长恨歌》,怎么能同别的歌妓一样呢?”因此,就抬高了身价。足下书信中还说过,到通州的时候,看见近江的客舍柱子上有题写我的诗的,那又是谁呢?以往我经过汉南的时候,恰好赶上主人集合一群歌妓,为别的宾客做乐。那些歌妓看我来了,就指着我互相使眼色说:“这就是《秦中吟》、《长恨歌》的作者。”从长安直到江西,一路三四千里,凡是地方学校、佛寺、施舍、行舟之中,经常有题写我的诗的,平民、僧众、寡妇、未嫁的姑娘也总有歌唱我的诗的。这的确是微末的小枝,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但是现在时俗所重视的,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即使前代有才能的人物如王褒、扬雄,前辈如李白、杜甫,心情也是注重这一点的。

  古人说:“名声是天下所共有的器物,不要索取过多。”我是什么人,我获得现时的名声已经够多了。既要获得现实的名声,又要获取现实的富贵,假使我自己成为造物主,能够同时都给予吗?我现在的困穷,是理所当然的。况且诗人向来是多难的,象陈子昂、杜甫,都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拾遣,而一直困难到死。李白、孟浩然一辈,连最低级的官职都没做过,穷极潦落一生。近来,孟郊年已六十了,才最后试用做个协律郎,张籍已经五十岁了,也没超过一个太常寺的太祝。他们都是什么人物呵!他们是什么人物呵!况且我的才能又赶不上他们。现在我虽说被降职调到远方的州郡,做个佐贰之官,但是官阶还是五品,月俸四五万,寒天有衣穿,饥饿有饭吃,除去供给自身之外,还能养活家人,也算对得起白家的先辈了。微之微之呵,请不要为我忧虑吧!

  我几个月来,在搜检书函过程中,得到新旧诗,按种类的不同,分了卷别。自做左拾遗以来,凡是所遇所感,与美刺兴比有关的诗,还有自武德到元和年间即事立题而写的诗,题做《新乐府》,共一百五十首,叫做讽谕诗。又有时公事完毕回家独处,有时辞官闲居,满足生活,保养元气,随意地吟咏性情的诗一百首,叫做闲适诗。又有受到外在事物的触动,激起内在的思想感情,随着所感所遇而以歌唱表现出来的诗一百首,叫做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的绝句,长自一百韵短至二韵的四百多首,叫做杂律诗。一共十五卷,大约八百首。将来我们相见的时候,一定全部送给你。

  微之,古人说:“不见用的时候就只顾自我修养,见用的时候就要为天下人造福。”我虽然不贤,也常常以这两句话为师。大丈夫所坚守的是圣贤的大道,所等待的是时机。时机到来,就是作云的龙,搏风的鹏,生气勃勃,勇往直前。时机不来,就是深山的豹,远空的鸿,安安静静地,引身而退。仕进退隐,往何处而不怡然自乐呢?因此,我的志向是在造福于天下,我的行为是在只顾自我修养。我所奉行并贯彻始终的是圣贤的大道,以言词表达出来的就是诗歌。所谓讽谕诗,表达的就是造福天下的志向;所谓闲适诗,表达的就是只顾自我修养的思想。因此,读了我的诗,就知道我所坚持的圣贤之道了。其余的杂律诗,有的是为一时一物所引起来的,有的是为一笑一吟所激发出来的,都是随意成章,并不是我平生所重视的,只是在亲戚朋友聚合离散之间,用它排除离别之苦,增加聚会的欢乐的。现在选编之时,本能删去。将来有人替我编辑这些诗文,把它们略去就可以了。

本节内容由匿名网友上传,原作者已无法考证。本站免费发布仅供学习参考,其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白居易

白居易(772年-846年),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祖籍太原,到其曾祖父时迁居下邽,生于河南新郑。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唐代三大诗人之一。白居易与元稹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与刘禹锡并称“刘白”。白居易的诗歌题材广泛,形式多样,语言平易通俗,有“诗魔”和“诗王”之称。官至翰林学士、左赞善大夫。公元846年,白居易在洛阳逝世,葬于香山。有《白氏长庆集》传世,代表诗作有《长恨歌》、《卖炭翁》、《琵琶行》等。...

白居易朗读
()

猜你喜欢

云漏斜阳,放帘额半晴,旋又吹黑。听两点三声,屋檐馀滴。

半堕杨花吹又起,东风摇曳如怜惜。任蛛丝、空际噀珠,欲网无力。

()

永嘉一蒙尘,中原遂翻覆。名胡石勒诛,触眇苻生戮。

哀哉周汉人,离此干戈毒。去去王子年,独向深岩宿。

()

满架凉阴遮翠幄。松鼠行边,数点藤花落。一抹晚云垂树角。

赭霞微衬湘痕绿。

()

跨上征鞍。红豆抛残,有何人、来问春寒。昨宵梦里,犹在长安。

在凤城西,垂杨畔,落花间。

()

虎头燕颔书生,相逢细把家门说。乾隆丙午,鲸波不靖,凤山围急。

愤气成神,大招不反,东瀛荡坼。便璇闺夜闭,影形相吊,髽子矮,秋灯碧。

()

为爱林泉趣颇饶,市廛隔绝路迢遥。千重竹树居幽僻,一个蒲团坐寂寥。

昼静窗中山色澹,日高帘外鸟声娇。定回满目皆生意,乘兴扶筇过小桥。

()